
許淵沖部分譯作
怎么也沒想到一代宗師住得如此“寒酸”!2017年秋,北京大學暢春園,走進96歲的翻譯家許淵沖先生簡陋的住處,筆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水泥地面,到處堆的是東西,斑駁的墻壁,泛出“歷史感”。逼仄的門廳迎來幾個外人,頓時無法立足,只能趕緊把自己塞進小床對面的沙發(fā)上。
北大30多年,就是在這間陋室,許先生翻譯了上百本中英文經典,成為“詩譯英法第一人”,2010年獲得“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摘取翻譯界最高獎項——國際譯聯“北極光”杰出文化翻譯獎。120部中英法文譯著,碼成我們身后書架上浩浩蕩蕩的學術疆域。
“貝多芬說得好,為了更美,沒有什么清規(guī)戒律是不能打破的”
“我這一生,先是不斷超越自我,學習別人,提高自己,最后做到超越前人,攀登高峰?!?/p>
許淵沖早年畢業(yè)于西南聯大外文系,1944年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文學研究所,1983年起任北京大學教授,被稱為國內能夠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法韻文的唯一專家,前后翻譯了《詩經》《楚辭》《李白詩選》《西廂記》《紅與黑》《包法利夫人》《追憶似水年華》等中外名著。
“20世紀英國詩人艾略特說過,一個藝術家的發(fā)展過程就是不斷地為了更高的價值而做出自我犧牲。中國物理學家李政道也說過,發(fā)現前人的弱點并超過他們,就是突破”。許先生風趣地將70多年學術歲月,按照但丁《神曲》的分法,分為“青春”(1921—1950)“煉獄”(1951—1980)和“新生”(1980——)三部曲。即“五十年代教英法,八十年代譯唐宋,九十年代傳風騷,二十一世紀攀頂峰”。他解釋說,上世紀50年代以前,基本是學習繼承時期,同時注意前人的弱點,準備超越。上世紀80年代以前是改造時期,浪費了生命中的黃金時代。1980年以后才開始了超越時期,成了“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唯一人?!?/p>
超越意味著創(chuàng)新。在學術界,許淵沖被稱為“在翻譯上打破了很多框框”,也因此產生了一些爭議,比如,認為他的翻譯與原詩差別較大,意譯的成分較多。但許淵沖至今堅持自己的理念,“按照他們的觀點,忠實原文逐字翻譯最好,翻不好也沒關系。但我認為,翻譯的忠實不僅要忠實于形式,更要忠實于內容。內容形式統(tǒng)一時,我不離開形式;內容形式矛盾時,我選擇內容。如果我的表達形式比逐字翻譯的形式更能傳達原文的內容,那我會選擇我的表達方式。”
許淵沖的翻譯理念,也是逐步形成的。上世紀30年代,翻譯作品流行全國,魯迅的直譯很為進步作家所接受,許淵沖也不例外。但當時的他更喜歡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喜劇,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和羅曼羅蘭的小說,比如朱譯的羅密歐和朱麗葉,最后兩句“古往今來多少離合悲歡,誰曾見這樣的哀怨辛酸?”幾乎可以說是勝過了原文(原文直譯:世界上的戀情沒有比得上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從前人的實踐來看,許淵沖認為直譯不如意譯。
西南聯大時期,錢鐘書提出翻譯的“化境”,對許淵沖產生了很大影響。他在《林抒的翻譯》一文中說,“譯者運用‘歸宿語言’超過作者運用‘出發(fā)語言’的本領,或譯本在文筆上優(yōu)于原作,都有可能性。”許淵沖認為,這并不是說譯者文筆優(yōu)于作者,而是說“歸宿語言”(譯語)的歷史比“出發(fā)語言”(源語)更悠久,內容更豐富,具有一種優(yōu)勢,而譯者充分發(fā)揮了這種優(yōu)勢,使譯文勝過原文。錢先生在給許淵沖的英文信中說,“你當然知道羅伯特·弗洛伊德不容分說地給詩下的定義:詩是‘在翻譯中失掉的東西’,我倒傾向于他的看法,無色玻璃的翻譯會得罪詩,有色玻璃的翻譯又會得罪譯”。
在許淵沖看來,無色玻璃的翻譯重在求真,有色玻璃的翻譯重在求美,但是翻譯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真。他反問,文學創(chuàng)作是創(chuàng)造美的東西,而文學翻譯則是為全世界創(chuàng)造美。就翻譯而言,求真是低標準,求美是高標準。譯文如果只求其真而不求其美,能算忠于原文嗎?
作為第一個獲得“北極光”獎的亞洲人,老先生把這個獎看作是對中國文化的肯定,也是對他的翻譯方法的肯定。他認為,與西方語言內容等于形式不同,中文其實是內容大于形式的。包括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在內的西方文字之間有90%可以對等,彼此翻譯很容易。但中文不同,中文與英文的對等率不到50%,也就是說不對等的大部分就需要翻譯來做工作。中英翻譯比英法翻譯難一倍以上。這就是為什么國際翻譯界,英國人法國人拿一個大獎,不是什么難事,但亞洲人很難。
“貝多芬說得好,為了更美,沒有什么清規(guī)戒律是不能打破的”,許淵沖堅持翻譯不應持“對等論”,而應取“優(yōu)勢論”,翻譯時“要多從中國文化的內涵和優(yōu)勢上想”。按照這一理念,許淵沖形成了自己中國學派的翻譯學說:“音美、行美、意美”三美,“形似、意似、神似”三似,“知之、好之、樂之”三之。
“要是李白活到當世,也懂英文,必和許淵沖是知己”
在許淵沖看來,通過翻譯的文化經典,不僅要讓讀者“知之”,懂得其真,且要“好之”,發(fā)現其善,最好是“樂之”,感受其美。如果把“千山鳥飛絕”翻譯成“一千座山”,把“人閑桂花落”翻譯成“懶懶的人”,如何能體現天地之間纖塵不染的那種孤獨寂靜以及花開花落聽之任之的那份閑情逸致?
中國詩詞往往意在言外,英詩卻是言盡意窮。中詩意大于言,英詩意等于言。如果言是一加一,意是二,那英詩就是1+1=2;而中詩是1+1=3。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如果只表示春蠶到死才不吐絲,那就是1+1=2;如還表示相思到死才罷休,那就是1+1=3;如還表示寫詩要寫到死,那就是1+1=4了。更別說“絲”與“思”通這種奇妙,又該如何向西方人傳遞?
讓許淵沖頗為自豪的是,他的譯文國外很認可。英譯《楚辭》被美國學者譽為“英美文學領域的一座高峰”,英譯《西廂記》被英國智慧女神出版社評價為可以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媲美,他確實做到了“讓中國的美成為世界的美”。
比如,唐代李白的《靜夜思》,中國人看到又圓又明的月亮,就能想到故鄉(xiāng)。外國人沒有這種文化背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若是按字翻譯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頭想到故鄉(xiāng),外國人肯定想中國人寫的這到底是啥玩意,這都能叫做詩?“我翻譯時,把月光比作水,英文譯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思鄉(xiāng)的人?!盟言铝梁袜l(xiāng)愁聯系起來,文字上又有英語的優(yōu)美,他們就理解了?!?987年,許淵沖英譯《李白詩選一百首》出版,錢鐘書的評價是,要是李白活到當世,也懂英文,必和許淵沖是知己。
葉公超在他的《散文集》中引用了艾略特的話:“一個人寫詩,一定要表現文化的素質,如果只表現個人才氣,結果一定很有限?!逼鋵嵎g也一樣,最終體現的是文化素質。中國古詩意蘊復雜,一首詩幾乎都有多重意思。比如《詩經·采薇》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向被認為是《詩經》中最美的詩句,如何翻譯才能傳遞這種美?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過,一切景語都是情語?!耙酪馈辈坏菍憲盍h揚之景,更是寫依依不舍的征人之情?!蚌辈坏菍懷┗w舞之景,更是寫征人饑寒交迫之情。如果就按照字面翻譯,達意而不傳情,只算作譯了一半。許淵沖的翻譯,可謂“信、達、雅”:WhenIlefthere,willowsshedtear。Icomebacknow,snowbsthebough。因為英文的“垂柳”是weepingwillow(垂淚的楊柳),許譯說楊柳流淚,既寫了垂柳之景,又表達了依依不舍之情。大雪壓彎了樹枝,則既寫了雪景,又使人聯想到戰(zhàn)爭的勞苦壓彎了征人的腰肢。
有一個小故事,許先生多次提及。當年奧巴馬提出醫(yī)保議案,民主黨贊成,共和黨反對,反對票超出5票。許先生在美國的兒子把許淵沖《江雪》譯文,以郵件的方式發(fā)給奧巴馬和一位共和黨參議員?!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边@位參議員本來反對醫(yī)保議案,讀完《江雪》之后,非常欣賞老翁清高獨立的精神,做出了獨立于黨派之外的選擇,改投贊成票,使得贊成票超出7票。為此,奧巴馬還專門寫信給許先生兒子表達感謝。這是中國古老文化穿越時空的魅力。
中國文化如何走出去?許淵沖認為,關鍵是翻譯,翻譯正確,打破文化隔閡,能讓人看到我們真正好的東西?!胺g不是只翻譯形式,而是要翻譯內容。文學翻譯要變成翻譯文學,因為翻譯本身就是文學。”
“我一生向著求美的標準努力,是一個典型的‘享樂主義者’”
身處陋室,家徒四壁,過著簡樸的生活,整日伏案勞作,許淵沖卻說自己是一個“享樂主義者”。
西南聯大時,旁聽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許淵沖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脫離了不自覺的“自然境界”,但又覺得“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也不能說明自己的思想情況,就自擬了一個“興趣境界”,那就是自得其樂,興趣使然。至今,這種“興趣境界”依然是他的追求。
這種興趣,表現為一種旺盛的激情。許先生眼里,翻譯中“求美”的快樂,覓得佳句的快樂,是什么都不能取代的。當年翻譯《毛澤東選集》時,金岳霖譯到“吃一塹,長一智”,不知如何翻譯是好,錢鐘書脫口而出:Afallintothepit,againinyourwit。原文只有對仗,具有形美;譯文不但有對仗,還押韻,不僅有形美,還有音美,真是妙譯。錢先生化平常為神奇的睿智,讓許淵沖佩服終生,每言及此,津津樂道,嘆賞久之。后來他譯《毛澤東詩詞》譯到《西江月·井岡山》下半闋時,就模仿錢先生譯法,用雙聲疊韻來表達詩詞的音美。
有人曾問許淵沖,如何看翻譯這個外人看似寂寞的事業(yè)?老先生回答說,翻譯是和作者的靈魂交流,怎么會感到寂寞呢?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過,美是最高級的善,創(chuàng)造美是最高級的樂趣。而翻譯工作就是創(chuàng)造美??鬃诱f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知之就是求真,這是客觀需要。好之就是求善,善既是客觀需要,又是主觀需求。樂之就是求美,是主觀需求。不求美并不會受到懲罰或傷害,但進入了美的境界,無論是科學上、道德上還是藝術上,人都可以享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樂趣。如論語中說的“發(fā)奮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孔子,或者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的顏回,或“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詠而歸”的曾皙,都是自得其樂的例子?!拔乙簧蛑竺赖臉藴逝?,是典型的享樂主義者,怎么會覺得痛苦呢?”
“一個人如果有一百句值得后世記住的句子就夠了?!?6歲的許淵沖,一生理想是“用翻譯創(chuàng)造美”,且至今筆耕不輟,翻譯莎士比亞,常常到深夜3時。老先生笑曰:“天天和古人打交道,跟莎士比亞打交道,超越時空交流,樂何如哉?”(宮梓銘)